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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熒惑之心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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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十六輕輕說道:“將星隕落、千廟傾塌、熒惑守心,還不明白麽,這位元衡天將,已墮了神格。”

無生臉色一白,說不出話來,她原本就覺得奇怪,段十六從來不找她,自己在人間晃蕩最久的一次幾乎有二十年,他也不過是通過骨笛問了一句“可還平安?”但是數月前,段十六的飛鶴從笛中出現,讓她盡快到涼城與他匯合,飛鶴的語氣十分緊急,甚至給了她抵達的最晚期限。

能讓段十六用上“緊急”二字,無生知道必是有什麽大事將要發生,只是此前她因為李夢玲的事情而內心積郁,段十六直到今天才找到機會與她商議。如今看來,只怕與這位元衡將軍脫不了幹系。

“難道你要帶我去看真龍天子嗎?”無生有意想緩解下氣氛,笑呵呵的說道:“我可是天界的逃犯,打起來怎麽辦。”

“不是看天子,是看另一個。”

“哦?誰呀?”

“你一會就知道了。”

段十六沈默的走著,他今天心情有些低落,無生有許多問題到了嘴邊,想想還是算了,她向來走一步看一步,便點點頭不再追問。

皇城外墻出現在不遠處,高高的城墻隔絕了二人的視線,皇城只露出層層飛檐,在夜色裏恢弘磅礴的靜靜矗立著。

段十六停下來,凝望片刻說道:“開始了。”無生凝眉望了一陣,看到比夜色還濃的黑霧從四面八方飄蕩出來,朝皇城上方聚了起來,短短時間裏已經密密麻麻的聚起了一朵“黑雲”,濃霧還在增加,“黑雲”越來越大,越來越厚,隱隱地躥動著,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裏面翻騰一樣,觸目驚心。

“這…”無生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,瞪大眼睛不敢相信:“這可是真龍居所呀…”

段十六靜靜站著,明明面如冠玉,卻仿佛整個人都要隱沒在黑夜裏,他搖搖頭說道:“我寫信給你時還沒有這麽嚴重,這半個月可謂風雲變色,別說真龍居所,只怕再過兩天什麽都晚了。”說著,他扭過頭看看遠處城墻的拐角處,補充道:“要過來了。”

無生一下緊張起來,縮在他身後望過去,那個角落的夜色仿佛化作實體一般,濃黑陰寒,她不由打了個寒顫:“十六,如果要打架,我可不可以逃走…?”

“…你還有心情開玩笑”,段十六輕笑著搖搖頭,他話音落下不久,一片暗淡的白光從拐角的另一邊出現了,那是一種極淡極薄的微白,只是它以最柔和的姿態出現在這濃墨般的夜色中,卻像是一把鋒利的刀,那些黑色的霧氣像是鬼魅見到日出,驚慌失措的四散逃去。

白光之後,一只微微發亮的獸隨即出現在拐角處,那些光芒就是從它身上發出來的。

當它出現的時候,無生被徹底驚呆了,她情不自禁的從段十六身後走出來,看著它全身如玉般雪白,一對短短的青色龍角下,長長的淺青色鬃毛自頭頂蜿蜒至尾部,連接著同樣長滿青色鬃毛的尾巴,和鹿一樣的四蹄沿著皇宮的城墻一步一步拐過來,發出微小清脆的聲響。

只是當它真的轉過來時,無生卻被驚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她沒有想自己會在這樣鬼魅的夜晚,看到天地間最聖潔的麒麟,她更沒有想到會看到聖獸如此狼狽淒慘的樣子。

她驚慌失措的看向段十六,卻看到他的視線也牢牢盯著走過來的麒麟,一貫游戲人間的臉上也是無法掩飾的不忍。

麒麟並沒有發現有兩個人正在看著自己,它緩慢而艱辛的一步步前進著,在它介於龍與鹿之間的柔順獸臉上,緊閉著的雙眼裏鮮血汩汩而流,一滴滴落在地上,在寂靜的夜裏聽在無生二中巨響無比,那些鮮血滴在地上,閃著微光的花草從血印裏長出來,顫動著化作點點金光朝天空中的黑霧飛去,撞在翻騰的黑雲上,將那翻騰的濃霧一點點打散,無生緊張的盯著,一瞬間仿佛看到一條金色的龍形在濃霧裏若影若現,但更多濃霧朝點點金光撕咬過去,金色的龍形一閃而過,仿若錯覺。

但無生知道自己沒有看錯,那些濃稠的黑霧像是吃不飽的獸,不斷卷土重來,麒麟鮮血化成的金光不過是杯水車薪,她仿佛聽到低沈狂怒的龍吟,讓整片天空都壓抑無比。

“這些黑霧到底是什麽…竟然能將真龍的原身逼出來,還這樣…?”

“是這片土地上積累了千年的戰魂與亡靈。”

“…但是它們為何能聚集到皇城上方…有龍氣震懾,應該絕無可能的…”

“大約是真龍轉世的肉身太過虛弱的緣故吧。”

“…你找我回來就是因為這件事情?要救真龍?”

“不,”段十六搖搖頭,他看著麒麟,微不可聞的嘆了一聲:“我想讓你救的是麒麟。”他說著,話音剛落,兩個身影從他身後閃現出來,急急奔向麒麟。

那是兩個身著輕盈長袍的美麗女子,她們翩然而至,像最輕柔的花落到麒麟身側,一人端著小小的白色瓷壺,一人拿著潔白的手帕,小心翼翼沾濕了,將麒麟面上鮮紅的血跡輕輕擦去,白色的手帕很快就變得猩紅,兩名女子臉上梨花帶雨,悲切之色溢於言表。

無生看著麒麟因女子的呵護露出一絲寧靜,不知為何,覺得那雙眼若是睜開必定如盈盈月光,是最寧靜的淺青色,她不明白,從赫赫威名的天將元衡,到眼前真龍困陣、麒麟泣血的淒慘黑夜,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?

“若非想讓你親眼所見,我也不忍心靠近這裏。”段十六知道她在想什麽,聲音晦澀暗啞:“此事因我而起,只是我也沒想到會發展到如此這樣的地步。”

夜涼如水,麒麟滴落的鮮血和段十六低沈困惑的情緒交織起來,聽起來緩慢又哀傷,無生這才明白從不主動聯系的段十六為何會給自己寫信,她想了想問道:“那我可以做些什麽?”

“我想讓你幫麒麟裂魂。”

“裂魂?我從未聽過這個…”

“我知道,但是你自己就是裂魂的產物,所以我想來想去,也只能拜托你了。”

“十六你在說什麽…什麽裂魂的產物?”無生嚇了一跳,麒麟淒慘的樣子還在眼前,裂魂這麽恐怖的字眼一次次砸過來,讓她有些驚慌失措。

段十六嘆了口氣:“此事我會再像你解釋,不過此次無論如何希望你能幫我,哪怕讓我與你簽訂契約,十六願付出代價來交換。”

“你這樣說我更害怕了…”無生眨眨眼:“你段十六數百年金字招牌,有言必諾,契約二字我不敢接受,但是我一定竭盡全力幫你。”

“謝謝,此事因我而起,若是損了麒麟,我的罪過就太大了…”

“麒麟乃天地聖物,如何能損,你不要太擔心了。”無生看著那麒麟終於支撐不住跪倒在地,身影在夜色中逐漸變淡,直到完全隱沒。

天空中的黑雲更肆意翻騰起來,她不忍再看下去,剛低下頭來,那兩名女子突然出現在眼前,花香翩然而起,微微一福身子說道:“香錦”,“競秀”,“拜見先生,見過姑娘。”無生只聽見兩人音色輕柔,如暗香浮動,再觀二人形貌,原來是兩名花妖,心裏便明白過來,麒麟所經之處,枯木逢生,花草延壽,這兩名花妖對麒麟有著天然的崇敬與好感,今晚的情景對她們的沖擊想必更大。

她微微一笑點頭致意,那名叫做香錦的女子已經撲到了段十六身邊,未說話,兩行眼淚已經先掛不住了,她哀哀淒淒的將帕子遞了過來,哭著說道:“先生快想想辦法吧,我二人要心疼死了。”段十六接過帕子,有些抱歉的點了點頭,香錦這才擦擦眼淚,拉著競秀又給無生行了個禮,消失了。

段十六將帕子收進袖子對無生說道:“回去吧,這件事情我還需從頭跟你說起。”

無生點點頭,又看了一眼被黑霧籠罩的皇宮,夜空中黯淡混亂的星空,慢慢的往回走去。

兩人轉身離開黑霧翻騰的皇城,在涼城百姓沈沈入睡的夜裏慢慢走了回去。

同一時間,在城東一處僻靜的院子裏,戎華在劇痛中醒了過來,汗水濕透了他的衣服,雙眼的刺痛仿佛紮進腦海裏,讓令他驚醒的噩夢清晰的留在記憶裏。

他苦笑著翻身爬起來,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,卻一口也喝不下去。令他驚醒的是夢,但夢中的一切卻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,那一晚改變了所有的事情,甚至讓他離開了追逐半生的夢想,縮在這個不遠不近的牢籠裏,一邊看著涼城百廢待興蒸蒸日上,一邊如萬蟻噬心夜不能寐。

戎華自懂事起便夢想著推翻暴政,還天下安寧,他輾轉數年,終於找到溫氏兄弟,三人從皖州一路打到京都,從散兵游勇到編制整齊,歷經數次驚魂之戰,短暫的五年對他們三人而言,大約都如同一生的時間。

那一夜,他們終於沖進了王宮。

當時他站在溫長明和溫長澤身後,看著遲遲不願打開的殿門眉頭微鎖。他的身後是列隊整齊的鐵將,手中利刃都未收起,前朝人的鮮血將一把把刀刃染得通紅。更遠的皇宮外、皇城外,數十萬鐵騎只等他們一聲令下。

那時,月朗星明,他看到右側天空上三顆閃亮的星辰,心裏湧出種奇妙的感受,仿佛他一生所追尋的不過就是這樣三顆閃亮的星。

他心裏微微一笑,那笑容還未蔓延到臉上時,突然感受到一瞬間的目光,他轉過頭,對上溫長明的眼睛,那個微笑就再也露不出來,他急急的收回目光,下意識的往溫長澤身邊靠了一步,溫長澤也側過頭來,以為他心中焦急,安撫的笑了一笑,示意他稍安勿躁。

總覺得有什麽將要發生。

面對如此強大的叛軍,前朝昏庸的亡國之君躲在殿中不敢出來,他們在殿外站了快半個時辰了,宮裏的各個角落不時傳來驚惶的尖叫和哭泣,那是他們的將士在一個宮殿接一個宮殿的控制和肅清。

溫長澤看了看一旁的弟弟,看到他的戰袍在整晚的廝殺中被染得猩紅,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。若是這樣進去,只怕會嚇到殿裏的人,他想著,又看了看自己雖然有些臟,卻並未染血的儒色長袍,心裏有些自嘲的笑了笑——他自小飽讀詩書,就算歷經家破人亡,聚眾起義,自己也是不常上戰場的。

當然,有個戰神一般的弟弟,要做到手不刃血並不是太難,比如現在,攻入皇宮的自己只需要等對方出來投降,再想辦法安置廢帝,血海之仇、數年辛苦便能告一段落了。

溫長澤溫和的神色被戎華看在眼裏,戎華知道他在想什麽,心裏放松下來,三代暴君,武力換代,這裏的百姓需要溫長澤這樣寬宥仁慈的新君,五年前,他一眼認定溫長澤必將為一代明君的選擇,他也從未讓自己失望過。

再一天,他想著,再一天他就能實現自己輔佐明君的夢想。

和放松的溫長澤不一樣,溫長明目光銳利,披甲執劍的身姿挺拔,始終不曾有一絲松懈。常年的軍旅生涯讓他看起來有些陰沈,只是站在那裏,腳下仿佛有密匝匝的累累白骨在哀泣慟哭,他盯著遲遲不開的殿門,突然擡起執劍的手臂,未出一言,身後副將隨即大喝一聲,軍隊立時齊齊往前踏出一步,匯聚成一個巨大的腳步聲,這一聲響,殿內淒慘哀切的哭聲和怨憤陡然擴大,伴隨著隱約的尖叫和恐懼,一陣一陣密密的傳了出來。

這一聲響也把戎華剛剛安定的心踏了下去,放松再一次被不安所取代。他向來冷靜,即使此前數次命懸一線,也從來不像今晚這樣焦躁,他不知道為何會如此,但就是無法忽視。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,雙手在袖子裏僅僅攥起來。他聽著四處傳來的尖叫哭泣,聞著空氣裏彌漫的血腥氣,想著或許是今晚太漫長,太驚心,太血腥,自己才會如此。

他再一次擡頭看去,天空帝星閃爍,將星也同樣耀眼——甚至更甚,但不時有雲層飄過來,一切明白無誤的事情仿佛都將在下一刻變得晦暗。

這時,溫長明又側過頭來,似乎看了一眼自己,但那道視線太快,等他反應過來就看到溫長明已經擡起腳,準備朝大殿走去。當他看到那只染血的戰靴離開地面,血幾乎馬上就要滴下來的那一瞬間,他的心裏突然明白了。記憶在腦海裏翻騰而過,自己的宿命和這個人的宿命突然變得無比清晰。

不要去……他的心裏閃出一句話,還未說出口,他的眼睛突然刺痛,一瞬間被拉成漫長的動靜,他看到戰靴上的血滴落了下來,戰靴馬上就要落地,忍不住伸手抓住了溫長明的手腕,一切發生得那麽快,那些糾纏的前塵往事還未來得及在腦海裏顯現,手已經伸了出去,他內心驚悚,燙到一般想松開手,溫長澤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:“還是我進去吧,你滿身的血,只怕嚇到他們。”

說著,書生氣的義軍首領笑了笑,快速而堅定的走了出去。

一道驚雷突然響起,戎華的腦中嗡嗡一片,後來發生的事情更加晦暗不明,溫長澤向宮殿走去,溫長明輕輕撥開他的手也追了上去,被血浸得濃黑一片的戰袍越來越遠。

只剩下他呆呆站在原地,連一根手指也無法控制。他看著那道門打開又關上,聽到更多哀鴻的聲音,看到突然沖起的火光,身後副將突然沖了過去,整個世界一片混亂。

最後,那道門又突然開了。只是到如今,他已經想不起到底是誰攙著誰站在那一片火光之前,只記得將士們的咆哮蓋住了宮殿倒塌的聲音,刺目的兵刃紛紛舉了起來,曾經尊貴的皇室滿門消失於火光和兵刃之下。

刀光劍影,哀鴻遍野,不過是數百年一次反覆上演的新舊更替,但是這一次,有什麽不對了。一切都錯亂的那個瞬間,他看到那個人的目光穿過浴血的袍澤,筆直的看向自己,眼裏火光閃爍,一瞬不瞬。

那目光在五年後想起來依然令他雙眼刺痛,戎華掙紮著起身走到窗前,他擡頭看了看天空,那裏依然是濃重的夜色——雍國的開國丞相,因那一夜大火而失明,新皇找來最好的禦醫,整整半年讓他重見光明,只是他知道,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眼睛的一部分。

戎華忍不住回想初見溫氏兄弟那一天,自己跪在那人面前,心中純然而巨大的喜悅猶在昨日,而今新君登基五載,萬象更新,自己的內心卻只覺得荒涼一片。

他擡頭努力找著,只看到夜空如墨,未見半點星光——五年前至今,他再也看不見夜空中的星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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